核岛三叠

2025-05-06 来源:中国核安全与环境文化促进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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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 龙书丞
凌晨四点,我在五道密封门外依次刷卡。当最后一道铅门开启时,潮湿的咸腥气扑面而来。穹顶之下,反应堆压力容器正泛起幽蓝色的荧光,像深海里苏醒的巨鲸。这是AP1000机组首次换料大修,我的手掌贴在观测窗上,感受着金属外壳传来的温热,仿佛触摸到了一种古老而年轻的脉动。
20年前,我初到田湾核电站时,总被父亲的话困扰。这位在火电厂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工人,总是说核电就是“把魔鬼封在瓶子里跳舞”。直到一个雪落漫天的冬天,我看见他站在输煤栈桥的阴影中,雕塑般地望着漫天飘落的煤灰把积雪染成黑色。
现在,当我走过核岛外围的湿地,总有三五只白鹭立在浅滩。它们细长的腿浸在澄澈的水中,低头啄食银亮的小鱼。这些敏感的候鸟年年来此越冬,羽翼拂过冷却塔蒸腾的云气时,会折射出虹色的光晕。主控室的大屏幕上,实时更新的环境监测数据在角落里闪烁,像永不熄灭的星辰。
安全壳内的世界令人眩晕。直径40米的半球形空间里,银灰色的管道织成精密的神经网络。我的安全帽不时碰到垂下的电缆,发出风铃般的轻响。实习生小林正跪在钢制平台上,用塞尺测量蒸汽发生器管板的平整度。这个“00后”姑娘的工装口袋里,除了辐射剂量计,还插着半支蔫掉的向日葵,她总说核岛里也需要点颜色和阳光。
“当年换料可是需要2000人同时作业嘞……”老班长抚摸着全自动换料机的操控面板,不锈钢表面足以倒映出他眼角逐年增加的皱纹。此刻,机械臂正以毫米级的精度抓取核燃料组件,冷却水池泛着宝石蓝的光芒。我想起女儿昨天在视频里展示的铅笔画,女儿给画里的反应堆戴上了兔耳帽,她说它正在给月亮充电,电充满了,爸爸就回家了……
暮春的应急演习来得突然。警报响起时,我正在更衣室系上第三颗纽扣。走廊里奔跑的脚步声整齐得令人心悸,却没有人说话。当模拟剂量升高的红灯亮起,我看见隔壁老张把新人往后拽了半步,自己站到了虚拟烟羽的前锋。演习结束已是深夜,食堂特意煮了姜汤,不锈钢桶上升起的热气,在月光下与冷却塔的白雾悄然交融。
有时会在海堤遇见钓鱼的老伯。他的塑料桶里总是装着石斑鱼,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。“你们这里暖和,鱼群呀,来得早!”老人指着远处海面上浮动的光点,那是夜航的渔船在搜寻鲷鱼。潮汐周而复始地漫过防波堤,在混凝土缝隙里留下细小的贝类。安全级柴油发电机的试车声隐约传来,像某种深沉的潮音,轰隆震耳。
台风过境的夜晚,主控室成了风暴眼。50个屏幕闪烁如星群,非能动安全系统静静蛰伏在结构体内。值长的手始终悬在紧急停堆按钮上方,玻璃幕墙外,暴雨在探照灯光柱里织成银色的网。当风速计指针开始回落,我听见角落传来撕开咖啡袋的轻响,还有年轻操作员小声哼着走调的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。
上个月去阳江核电站交流,车过岭澳村时,望见几个孩童在篮球场上追逐,他们脚下的塑胶场地,是用核电科普馆回收的VR设备改造的。夕阳把安全壳的圆弧投影拉得很长很长,恰好圈住了整个村庄。忽然想起堆芯自洽的核反应,这种不依赖外界干预的稳定,是否也像年幼时母亲哄睡时哼的古老童谣。
秋分那天,我带女儿参观公众展厅。她踮脚触碰数字化屏上的裂变动画,指尖漾开的涟漪幻化成旋转的风车。“爸爸,中子是在给铀原子‘挠痒痒’吗?”透明的穹顶洒下光瀑,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等比例反应堆模型上。
今夜又轮到我在燃料厂房值守,透过高硼硅玻璃,新排列的燃料组件像管风琴的金属音管。想起上周参会时,一位德国同行展示着他故乡的照片,他家后院的苹果树,30年来一直用核电站的循环水灌溉。此刻月光正流过二次钢衬里,在环氧地坪上淌成发光的溪流。
子夜交班时,海滨公路起雾了。路灯在雾中晕染成团团暖黄,让我想起反应堆压力容器里持续裂变释放的温和热能。防浪堤尽头,早潮正在上涨,浪花反复描摹着混凝土消浪块的轮廓。这些正二十面体的花岗岩,是特意从300千米外的采石场运来的,当初施工队发现那里是猕猴栖息地,便多绕了70千米路。
通勤车驶过湿地保护区,惊起几只夜鹭。它们掠过冷却水排放口腾起的热雾,翅膀上抖落的水珠,在月光中穿成转瞬即逝的珍珠手链。
手机振动起来,是妻子发来女儿熟睡的照片,床头还摆着那个兔耳反应堆玩偶。天际线上,六台机组的安全壳轮廓渐次浮现,如同大地生长的银色花苞,等待绽放第一缕纯净的晨光。
(龙书丞,鲁迅文学院学员。作品见于《中国青年报》《中华辞赋》等刊物,入选多种选本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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