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核电站与大海
一座核电站在海边落成了
一连五六年的喧嚣,大海静观其变
似乎没表达过什么,连潮水的声音也没变
但一座山平了,荒寂的海湾彻夜通明
大海,一点反应也没有
是不可能的
它也有过惊诧,烦忧
但很快被如我这样的诗人辨识、劝慰
在福鼎小城的晴川湾
我曾坐在牛郎岗沙滩的一块礁石上
一边听月下海水的扑打声
一边喋喋不休
■ 致一座近而立之年的核电站
我老了
它才30岁不到
站在观景台的栏杆边观望
它到底还是旧了点
比如汽机厂房原先鲜亮的铝合金彩板褪色了
钢筋水泥的核岛厂房,则发乌
更接近于七娘山的体色
好啊,核电站进一步嵌镶自然了
大亚湾的水,大进大出,如一种呼吸状态
高压线铁塔,更像一棵棵巨树了
而电缆,是空中电力河流
衬着蓝天,可见细浪
继续看,我的双眼有点模糊了
突然看到一个26岁的小伙子,黝黑的脸膛
站在山下向我挥手
■ 反应堆厂房
最核心的部分
是一百多根富集度达3%~5%的铀235的燃料棒
扎堆,静置于水下
因为中子撞击所产生的裂变反应,停不下来了
因为链式反应散发的热,如炉膛
把铁锅里的水烧开了
一双无形之手
要控制住,这沸腾
用反向的意志冷下来
需要把化学反应封闭在物理空间
理论和口号都不如钢筋水泥、铅块和铁皮更实在
都不如主控室那几双警惕的眼睛
■ 主控室
有人说主控室是核电站的心脏
有人说是大脑
也有人说是左右肩头
还有人说是双手
好吧。都对——
主控室是核电站24小时灯火通亮处
总有人在盯着电脑屏上翻动的数字
每一分钟都有复杂运算,故障排序,疑点诊断
每一次我巡视厂房
必到主控室
拍拍那些肩膀
握握那些手
■ 运行操纵员
不是因为他们年轻,所以三班倒
不是因为他们身体棒,值完夜班后
也要到足球场踢一小时球
不是因为他们聪明,承担如此使命
也不是因为他们经过长达四年的培训
满腹经纶,知识丰盈
不是因为他们天性沉默寡言,近乎生冷
不是因为他们缺少家庭观念,性格执拗
我知道这一切
当巨大的责任像山石压在他们身上时
压力这东西
混淆了昼夜
提升了优秀的门槛
挤掉了血液里的浪漫
■ 大修现场
把庞大的汽轮机拆开后
发现内部锃亮
检修人员找到隐性摩擦的粉末
松动的螺帽
偏移了几丝的中轴
大卸八块的现场
让我看到
一种拆解也可以如此精细
好像松了下筋骨
一切还要照原样装回去
然后再慢慢转动
反应堆池的换料是水下进行的
这件事只能靠机械手了
那只手情绪稳定
如一场战役
厂房过道里有人在读秒
大修会议室气氛严肃
指挥长在点将——最后点到我
“请说几句,给我们鼓鼓劲吧!”
■ 一次应急演习
进入应急指挥中心,坐定
就有人来报告
有事
事情还在发展、变化中
突然核心部位不妙的信号
几组数据交叠蹿升
电话的那一头
说话的人虽冷静
但听不出是假的
一头冲进来的人,神色严峻
看来事大了
一切按既定的规程来——
此刻它是最能稳定我情绪的东西
墙上挂着路线图,远近不断有人问询
我的回答也不像台词
等我宣布演习结束,很多人还没从中脱身
他们走出大楼的步态
仍很急
■ 核岛厂房必须坐落于基岩上
向下挖掘,钻探
直到抵达岩石
石头的硬度要过硬
石头的情绪要稳定
因为
核岛厂房是个需要严加管束的庞然大物
需要冷峻的锚定和宽厚的怀抱
我已经抚触过十几座核电站的基岩了
我站立其上,或躺下
亲身体验过石质父亲的感觉
也曾见过岩石的夹层处
晶莹的水晶体
或岩石细细的缝隙间
渗漫的清流
■ DCS
这个我永远也搞不明白的专业
这个由仪表、主机、显示屏、控制柜组成的统一战线
高深、神秘、不可小觑……
它深入设施的方式低调
双向或串形
微弱的电光和咝咝声
温婉如淑女
有人形容它是核电站的中枢神经
有人说它是电厂保安
前者有点抽象
后者具体
■ 预应力
反应堆厂房的安全壳
90厘米厚的钢筋水泥,内设预应力钢索
一头先固定好,然后张拉
让它产生回弹的力
如用钢丝把水桶牢牢箍住
做到滴水不漏
多年来,针对核安全
我都是这么理解的——
与其见漏补漏
还不如
阻止漏的可能
■ 主管道自动焊
相当于心脏部位主动脉
要实现一次漂亮嫁接,想起了机械手
它的手不会抖,因为它不呼吸
它的心乱不了,因为它不恋爱
它的力使不完,因为有电就行
它一次焊接合格率达100%,N次也如此
因为它不骄傲
所谓自动
是它不领取优产奖
仍默然,勤奋
■ 白鹭
它们宁愿远飞也不愿留在变质的草上,水上
树上,或那一片的天空
它们细长的腿溅起的泥
也是干净的
它们愿意在核电站进水口拦污坝的上沿
涣散地站立
如一排云朵,产生自然的颤动
它们的精神世界如此纯粹
在水的表面制造与风向相反的擦痕
很是耐看
一大群白鹭穿着洁白的衬衫,仪态如公关小姐
上下翻飞,与我们保持着距离
又亲切自然
(李一农,曾先后担任中广核集团广东阳江核电公司,福建宁德核电公司党委书记、总经理,宁德核电公司和陆丰核电公司董事长。现已退休)